午夜盛放的烟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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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夜，嚷嚷的喧哗袭来。睡眠中被叫醒，我不情愿地睁开眼。
烟花。是烟花啊。冲，飞上天，劈里，啪啦，花花点点，绚烂到独自寂寂，还留个霎那的尾，伸展成烟。
这夜半三更，谁会燃起烟花？又会给谁看？夜空斑斓，而黑夜并没有因此逃退。
像黑猫的眼。
有尘埃的味道，但很快散尽。呼啦，扑扑，哗，五光十色地盛开几场，掉落，就只剩下夜。
此刻的夜便不同于烟花之前。有一束弧线的光，甩下来。
起身，我鲜红的睡裙上，绽开着大朵大朵洁白的花。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，不由自主，我走向烟花深处。
寒光如浸。小火星在上上下下肆意地飞，迸溅，叫人止不住地眨眼。
或者，那不是小火星，是水珠？
海，比夜还深的海，浩淼，无边，汹涌在某个不知名的地点，浪花迭起，一层一层扑打着海面。无星，无月，无休止的跌跌撞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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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夜是何时开始的？又将以怎样的方式结束？
又一瞬，烟花腾空而起，点燃了海与天的激战。有一点森森然的阴气，在扩散。
有呼啸，有撕扯，掀起一阵胜似一阵的悸动。不安，惶恐，喷涌鬼哭狼嚎的暗流。越来越浓的夜，到难以置信的庞大边缘，干脆，一推，就一步，吸走了大卷大卷的动与乱。
想呼喊，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蓦地，我跌进虚空的正中心。沉，陷，沉，陷，静……
我死了？
越来越浓的夜。海底般的沉默。
来了很多很多的人，我想，是的，我们一齐向前走。不，与其说走，倒不如说，跋涉。
该是另一个世界了吧——我还能清醒地意识到。不错，旁边老大妈眼下的一小块淤青，让人理所当然地想到冥界。前面的四个女孩，为了取暖而紧紧依偎。她们才这么小就已经？其实我不也正值韶华么。
有人边走边聊，聊的无非家长里短，原来这里也存有类似那里的和谐。这里？那里？我莫名，反正，走，跋涉，想逃离，但某种不知来自何方的本能，又促使我不愿分散……

我反正已经死了。
一个暖融融的微笑，我看见了爷爷。跟他生前一模一样的微笑。我想到达他身边，可爷爷一转身，混入人海，我寻不到，只是被推搡着，潮涨，潮落，遥遥地模糊了。
爷爷和我生命重叠的时间，是10年。那是印象中离死最近的一次。
那个阴沉沉的上午，黑压压的家人，爷爷的病床，无望，等待死神。大人们吩咐我带领两个妹妹，到外面。我们三个，在广阔的大院子玩游戏，过家家，捉迷藏，那么开心，无法考虑接下来的事。
过了一阵子，舅爷找到我们，说：“你们的爷爷马上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，你们再进去看最后一眼吧。”我懂他的话，但是撇去丝毫的准备——很快，丧钟敲响了。爷爷平静的面容，家人疼痛的哭喊。妹妹们受了感染，放声大哭，挨了打似的。顿时，悲恸在满房，幽幽的。
可我哭不出来，呆呆站着。居然跟爷爷一样平静，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在想什么。甚至，我不知道该怎样哭？我不知道。后来，追悼会的哭，火化的哭，埋葬的哭，都一一有过。但记忆最深的，唯独那临终的病房。
他们的哭声离我很远很远，我离爷爷很近很近，而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……
脑海悄悄浮出另一张脸，是一个朋友。她没有死，我只是想起她某天说过的话——她有个同学，常会在半夜醒来，看见死去的奶奶，在床前静静坐着，什么也不说，仿佛什么也从未改变。每次都只持续一会儿，奶奶的影像就消失，烟一样。
“他不觉得害怕吗？”我问。
“不，他觉得很温暖，很幸福。”
是么，是啊，我又瞥见了灿烂烟花——死之美，华美无上的从容。
最初的惶惑，正化解，一点一点，似冰消，雪融。
自己是否也在期待爷爷的降临？生者创造记忆，而死者珍藏记忆。那么此刻的我，游离在记忆交替的瞬息，还会再次想念吗？
一切的喧响与动乱，皆被宁静软软地裹了起来。
更阔大更孤独的远方，流传着更老的故事。这一眼，我望见了她，商小玲，那个唱走了自己、唱活了《牡丹亭》的钱塘女子。
百转千回之后，一瞥，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一场游园惊梦，梦里书生柳梦梅，云雨欢，千般爱，万种温存。幽怀难谴的杜丽娘，本是悲情，但毕竟阴魂相会，起死回生，有情人终成眷属，得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。
而你，一遍一遍怨怨低吟的商小玲，唯你郁郁。你是历经了何等怅恨的美丽哀愁？
“待打并香魂一片，阴雨梅天，守得个梅根相见，盈盈界面……”泣不成声的你，倒地，消殒。烟花盛放如你剔透的泪，凄凄切切，飞，溅，流啊，滴啊，落，淌啊，淌啊，直至成全那地老天荒的纯粹，哗……花团锦簇……呜……黑的戏台，亮的星子。
流光过隙，溢彩纷纷然。那些夺目的颤动在腾跃，斑驳。
此时的你，仍在一个个又寥落又率真的时刻唱吧，衣袂飘飘，投入再投入地唱着你的无悔。唱吧。星星点点，碎的花，完全的光。 www.duoxue8.com
“世间何物似情浓？整一片断魂心痛。”为情而死，为情而复活，无论戏里杜丽娘，抑或戏外商小玲。正如汤显祖在《题辞》中说：“情不知所起，一往而深，生者可以死，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，死而不可复生者，皆非情之至也。”
爱之深，情之至，站在生死之外，超越，一重天复一重天，源于恒久恪守着的眷眷追寻。
你，我，我们，对，我们都在追寻烟花的灿然，纵使一度被那灿然的光刺痛双眼，为此放过太多白昼的华彩和欢愉。
仍将继续，哪怕明知——可能是幻觉。活一次，就勇敢一回，淋漓一把。
触动天涯的情，在于热烈燃烧的执守。金色时光，完满地闪闪放光，在向往的地方。
是梦想。活生生的梦想。
一个憧憬，无限值得眷恋的画面，忘乎所以地兴奋，无法抵达，也始终新奇，始终抱着期盼。偶然，酿出幻想连翩。
也许，无须你抵达，无须你破解它的谜，安静聆听，默守清澈如一的希冀，不在乎开始与结束，甚或不在乎生死，亦是一曲幸福的吟唱。

如此，盛放在午夜的烟花，不仅仅含蕴了死之美，更演绎出生之美，在心间留下印记。
越发的华美无上。
天色微白，远处棵棵的大树，整齐划一，树身被朦胧的薄雾掩埋，尖削的树梢，梦一般漂浮。
周边人群宛若水汽，蒸发，隐遁，无影无踪。
“咚”——哪里来的钟声？——“咚”——这缓慢而浑厚的声响——“咚”——“咚”——一记一记，撞击着我不平的心潮——“咚”——撞着撞着，渐渐趋于安定、和缓且真实的平息。
像是经历癫狂的喜悦抑或极度的悲痛之后获得的那种平息，避风港般的平息。
鸟儿放开清脆歌喉，叽叽，咕咕咕，各色纷呈的曼妙。
我活了。
这是真的吗？
好像还在烟花深处，还在想着：离去的尽管离去，也以烟花的方式编织出死之美；活着的人，更要让生之美如烟花盛放……
我鲜红的睡裙上，绽开着大朵大朵洁白的花。活生生的。

仍将信将疑——推开门，急急忙忙，气喘吁吁，我看见了什么？
铺洒在地的阳光。
一大片的安宁柔和，一小堆燃放过后的细碎纸屑。
仅此而已？
是的。



午夜盛放的烟花 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