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老传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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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一）
带来的两双鞋子已经完全走烂掉，接下来的路需要赤脚走完了吧，可是我还是激动的想哭。此时我正站在界碑边上，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“宜昌欢迎您”和枝江大曲的广告。我已经，已经完全完全走出了S市。从今天起，我要开始经历衰老，再没有比走向衰老更美好的事情了。

（二）
我出生并成长的S市坐落在鄂西。面积不大，人口10来万，典型的中部小城。有高山却没有流水，有的是滚滚长江从脚下流过。除了大学四年的离家，我把人生所有的时光和回忆都留在这里，就像我的父辈，我的祖父辈以及他们的祖先一样，像这里绝大多数人一样。
我在毕业后就立刻又回来了这里。不需要理由，甚至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记不清楚。人的一生中至少要做3件身不由己的事情，我想这就算一回吧。

父亲解释说：“是眷恋故土吧，我当年跑到上海，半年之后不也回来了？乡愁是种遗传病，你到我这个年纪该明白的。”
母亲说：“大城市有什么好的，大城市有没有不老传说？”
是的，不老传说。也许，能够让这里的人们如此眷恋这儿的原因就是不老传说。这里的人们骄傲，坚定的拒绝世外的诱惑，甚至极其的不好客，都与这个不老传说有关。

（三）
我的父母都是60年生人，我则出生于85年。但是，最近一张全家福上，那个眼袋最重，皱纹最多的人，却是我。看上去，像是一对20岁的夫妇，和他们一位28岁的朋友在合照。
这都是大学四年离家，和一场恋爱所留给我的全部东西。
我是这城里唯一的大学生，这里绝大多数孩子高中毕业后，无论高考成绩如何，都不愿离开这儿去远方上大学，而一个十万人的小城，也实在没法办出一所像样的大学。唯有我是个例外，我在高考结束后，拿着一所南方大学的通知书，一意孤行的离开了这里。没有人去送我，走时父母在身后大喊：“滚！你走了就永远别回这儿，不要回S市！”当时S市闭塞到没有一辆通向外界的车辆。我就拖着两大箱行李，走到高速公路上的休息区，一直哭到天亮，一直哭到等来一辆愿意载我去外地的车。 www.duoxue8.com
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不老传说的。S市是外界眼中的魔地，这里的人虽然也经历病痛和死亡，但并不衰老。我曾在路上碰到一个小伙子，前一秒与朋友相谈甚欢，说着说着却一头栽倒。医生来看了看，只对周围的朋友说了一句：“年纪到了，自然死亡。”等医生拖走了尸体，同来的人继续把酒言欢，笑对人生。
这可怕吗？这一点也不可怕，S市的人不用经历衰老之苦，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情感和自由。可以恨，不可以爱。可以离开，可惜要带着苍老回来。

（四）
大学里和父亲的关系渐渐缓和，缓和到每个月可以通一次电话了。然而当得知我恋爱的消息后，一个月一次的通话中断了。父亲认定了我无可救药，他决定继续过他的日子，母亲比父亲还要平静。平静好，如果一双父母并不爱你，或者不能够爱你，那平静就是最好的方式，至少他们并不恨你。
我在热恋过程中，无论用了多少护肤品还是无法挽救我迅猛的衰老。同寝的人很纳闷，都说爱情滋润人，怎么没在你身上看出来呢？我无言以对。
失恋之后，痛苦的哭了一大场。同寝的人安慰我：“快看快看，你离开那个臭男人，连皱纹都少了几条咧！真的真的！”
毕业之前，我们室最后一次的卧谈会，我对她们讲了有关不老传说的秘密，可她们并不信。都说是恋爱让人太辛苦，课业负担也太重，所以我才像是比刚进校时老了十岁一般。

（五）
回到S市的日子也是痛苦的。所有人都一张粉嫩欲滴的青春面庞，只有我一人人老珠黄。所以虽然我学历最高，在办公室里最勤奋最努力，升职的好事却从来没有落到我身上。公司里的人不仅不与留我来往，还时常把我当作谈资。上司看我总是一副嫌弃的样子，打发我做各种杂事。
我开始怀念外面的日子，但是却再也没有找到那种当年离家时的勇气。只有忍气吞声的继续在这儿。我承认，S市的人对于容颜不老的崇拜到了痴狂的地步，可我也明白，一张28岁的脸也只有待在这里才不会继续变老。
（六）
虽然S市的人不谈恋爱，可是婚姻和生育仍然不可避免。一般人都选择相亲，只要两人收入相匹配，男有车，女有房。立马就可以择日成婚。门当户对在这里就是雷打不动的金科玉律，一个没有爱情的地方，人们对于金钱也是如此之现实，这一点，跟外面其实很像。
和我相亲的那男人叫马诚台。这人我知道，是隔壁公司的一位小职员。个头矮小，相貌也较一般人老一些。17岁的时候离开S市去外地打工，虽然一年半就回来了，可惜还是不可避免的在脸上刻上了些岁月的痕迹，因而也成了老大难。之所以同意和他相亲，也只是因为同病相怜，况且自己这种状况，也没法要求更好的了。

晚上回家我告之父母我下个月12日结婚，父亲沉醉于晚报，只是嗯了一声，母亲什么也没说，走进厨房忙活晚饭……

（七）
按照我们S市的习俗，结婚不请宾客不宴亲友，门口贴个囍字，就算是昭告天下了。在从民政局回来的路上，两人皆沉默，路上行人少，气氛尴尬极了。
我加快脚步，伸出手臂想挽他，藉此挽救惨淡的新婚，结果却万万没有料想到他竟然迅速抽手，一副嫌弃的样子。
简直恼羞成怒了！我想瞪他，可是他却径自走了。他妈的，难道这也是习俗？我思量着，那就别怪我今晚上不让进房门了。

小区里桂花开的正香，上楼时站在3楼的楼梯口静静的看了一会儿。结果，成片的黄色小花从树上坠落，一棵树顿时落成了秃子，渐渐的，落花像疾病一样传染开来，院里的十来棵树上，现在连一朵花儿都找不到了。
这些城里的人与物，都承载不起一点点的好感。多情的人，像HIV携带者一样，是可怕的。或许，我大概明白了。

（八）
婚后的第二个星期一早上，我没有照旧穿上职业装，没有涂上口红，没有去挤公交，也不想起床。一觉睡到10点半，天气真好。我已经不在乎那个刻薄的经理会不会在我微薄的薪水里再克扣一笔，我就想不给任何理由的旷工一天，或者更久吧。打了个的士来到市区，大商场正在进行促销，人群在各个品牌里疯抢，或者在收银台前等候结账。人人一副好皮囊，更要懂得穿衣打扮，S市虽小，却不乏时尚人士，我从化妆品专柜里抢来一盒眼霜，开好发票，加入了排队的长龙。

站在我前面的一人我只一眼就辨认出来了，哎呀，不就是那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女明星么，当年号称内地王祖贤的许伊晨么？小时候天天守在电视前看的那部电视剧正是由她主演，可惜后来戏路不顺，听说出来做生意也受骗，嫁入豪门却遇人不淑，从此再没听过消息。没想到，她来到小城来“避老”了。
察觉到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有些久了，她冲我微微一笑，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，换做自己，倘若有人长时间顶着自己的话，我必定会认为对方无礼而翻白眼吧。那个时代的明星，气质就是胜过凡人不少。
我尝试者搭讪几句：“请问，是许小姐么？”她含笑点头。岁月不饶人，她笑时鱼尾纹更多了，算一算她离婚并消失在公众视野里时也该有35岁多了，不幸的半生，到头来留给自己的只有一身岁月刀痕。

（九）
一个月以来父母没有打电话来，而马某人至今还连我的姓名都会交错，一个月在家的天数只有10天，其他的日子常常彻夜不归。
可笑，两个被歧视的人走到一起，没想到还要论个高低贵贱来。像是黑人跟黄种人，一边受白人欺辱，一边还彼此看不起对方，可笑至极。
相亲果然还是不靠谱的，我没奢求过爱情，我早就学会现实了，可是不明白，非得连个像样的日子都过不来么？
晚上一个人床上辗转反侧，我睡不着。
外面月亮太亮，特别低，像巨型的探照灯。我扭开台灯，坐在桌上拿出纸笔。我想给父母和马诚台写一封信。先写上“亲爱的”，想想看不合适，又提笔删掉。后来直呼其名，开头算是写好了，可是内容无以为继。我到底是想写什么呢？我提笔的目的？我寻求的答案？
算了，他们也是普通人，你又能要求他们给我什么答案。何况，亲情这东西，存在吗？这个城市里，根本就不存在爱。血缘这种东西，有时候又能决定什么呢？

（十）
我在清晨决定离开，那封信最后只简化成了三个字：我走了。
行李比大学离家时带的少，当年初次离家，把外面想的即单纯又复杂，以为带够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，就能够走遍天下都不怕。
天色微微亮了，晨光里一切都温暖。
有多远就走多远，我不会怕难，梦境就像水一般，流到我面前。 www.duoxue8.com
再见，S市。


不老传说 结束。